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猎人与轻骑兵 生命万岁 Viva la vida 10 一分钟的黑暗

作者:克拉索特金 分类:校园 更新时间:2022-12-12 17:14:44直达底部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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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到医院时已经过了五点半,教练直接带我去了病房区。穆铮斜靠在床上,似乎是刚刚才躺上去的,黄敏学和他爸爸坐在床边。单看他们父子俩的眼神我就不寒而栗。事情可能比我想得要严重得多。

    “检查做过了吗?”

    他们三位不约而同地微微点头。赶在医生下班前做完的,黄老师说,具体的结果要明天才会出。

    “我们赢了吧?”穆铮一点精神都没有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,我怎么可能想到不久前的他还在绿茵场上奔跑,拼着命为我们打进了制胜一球。这赛季实在是太艰难了,穆铮的进球给我们带来了首胜,让一中在三轮以后还能勉强告诉自己,我们仍然活着。

    我十分用力地点了头。

    “一比零?”

    “一比零。”

    “太好了。”他如释重负地笑了,把身体往枕头上靠了靠,“这是我最后一场比赛了,赢了就好。”

    “哪有?回主场还得靠你呢。”我说着,看了眼一旁的学学。他也伸出手拍击了一下穆铮露在外面的胳膊。

    可他只是淡淡地晃晃脑袋,像一口快停止震动的钟。

    “跟周老师说了吗?”教练问黄老师,后者摇头,说穆铮不让讲。教练问为什么。穆铮说,妈妈这周去上海赛课了,不想打扰她。

    一听这话我就好难过。为什么我的朋友都是这样的人啊?永远都把事情憋着,一个人去承担。米乐是这样,穆铮也是这样。

    “你这个小孩啊。”我觉得教练的嗓音都变了,她轻轻抚摸着穆铮的额头,又责难又心疼。这些老师都是从小看着穆铮和学学长大的吧,对他们知根知底。谁也没多说什么,似乎默认并尊重了穆铮做出的决定。

    “谢谢你们今天来看我。黄老师、王老师、学学,还有队长……你们该回去了。家里还要做饭呢。”我知道穆铮现在肯定很不舒服,但他在尽力表现得状态好一点,并保持着自己长久以来的阳光和礼貌,让大家足够放心,放心到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的程度。

    “再待会吧。大家聊聊不挺好的吗?”黄老师说。

    “没事的,黄老师,真没事的。你们还有自己的事呢。我能处理好。”他努力把胳膊抬了抬,握出一个看起来还有一丝力量的拳头。但他笑得好吃力,连我都骗不过。

    “爸,王老师,队长,你们都回去吧。我陪他。”学学说,“就像以前那样。”

    “你作业还没写呢。”穆铮摇了摇头,幅度小到让人看不见,但他确实摇了,“回去写嘛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了,你还给我扯作业?作业有这么重要吗,能当饭吃?”学学的回答好冲,估计世界上没几个学生敢当着老师的面说这种话吧。

    他们没有责怪学学,教练还拍了拍他的后背。

    “反正结果也得明天出,等明天你再来嘛,好吗?”穆铮像是在哄学学,仿佛学学才是一个生了病需要照顾情绪的小孩。

    “那个……”我挺久没发声了,突然有了种冲动,想提出一个更好的建议。他们都看向我,大概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我的存在。

    “我作业写好了,家里也没什么事,今天我在这里陪穆铮一会吧?”

    他们没有回答。我低下了头,用鞋子悄悄蹭着地面。

    “也好。我还挺想和队长聊聊的。你们都回去吧,明天再见,好吗?”穆铮竟然答应了,两位老师没什么意见,起身对穆铮说了几句好好吃饭、注意休息的话,便带着学学走了。我送他们出病房的门,学学在门后一把揪住了我。

    “队长,全交给你了。”他的声音在发颤,像在祈祷或哀求。不,发颤的不只是他的声音,我看到他在我身前发抖,抖得让我起了错觉,医院走廊上通亮的灯光仿佛都在和他一同晃动。我骤然感到事情的严重性,学学正在把一件极为重要的任务交给我。

    “放心吧。”我不由张开手臂,他没有犹豫地抱住我,勒得非常紧。他的额头撞到了我的喉结上,嗓子里一股阻塞感。

    “你答应我,明天我来的时候,穆铮是好好的。”

    我应该不止答应了一次两次,直到他松开我,乖乖跟黄老师回家去了。

    这真的太不像我认识的黄敏学了,那个受伤倒在地上都能咬紧牙关,硬撑着一声不吭的小孩。他在病房里就快哭了,等他松开我以后,我才发现自己肩膀上湿了一块。他一定是不愿意让穆铮看见。

    不,这么说的话,学学还是那个学学。他没变。

    我回病房了。穆铮有气无力地平躺在床上,眼睛半闭半睁。我在他的床前拉了把椅子,坐下后却不知说点什么好。最终还是他先开的口,问了他下场后比赛的细节,然后又问了点米乐家的事。我一一回答,对话好像英语课本上的口语练习。他说什么,我答什么,没有多少情感,也不用怎么思考,就是单纯地说话。

    饭点到了。病房里暂时只有两个病人,另一位是个姐姐,她孤身一人,绕过隔开病床的帘子时我们才见到她。她头发有点散乱,穿着病号服,对我们两个小孩露出了友善的笑,让我觉得她很和善。她走路一瘸一拐,好像是受了外伤。我有点想去扶她一下,但她不一会就走远了。

    她是去食堂吃饭了吧。我问穆铮要不要去,他说想再躺一会。给病人送餐的餐车在病房外摇起了铃,于是我提议去买餐车上的饭。虽然可能没有食堂里的好吃,但能填饱肚子。他答应了。我就买了两份盒饭,拎回来后他问我多少钱,我说十五。他说他记住了,回头转给我。我把穆铮扶起来,靠到床头,再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支开。晚饭期间的住院区安静得出奇,偶尔能听到一些翅膀扑棱的声音。一定是飞蛾,它们又在徒劳地撞击灯罩了。这算是增添了一点生机吗?但并不是所有活着的东西都能带给人生命感的。我不喜欢这声音。穆铮在缓慢地嚼着青菜,医院餐车的青菜几乎是用水过了一遍就塞进盒饭里的,没有放一点油,倒也清淡得很,嚼起来竟挺有节奏感。变成盒饭的青菜是死了的吧?真奇怪,死了的青菜比活着的飞蛾更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存在。

    吃完饭以后,我收拾了桌面和饭盒,重新坐回到床边,和穆铮面面相觑。我从他的眼睛里察觉出了无力,那是属于病人的无可奈何。我自己生病的时候,弦弦老说我是一只小病猫。但我只是没有精神,而不是无力——或许是因为我知道我会好起来,很快就会回到健康人的世界。而穆铮的这双眼睛里渗透着疲乏与倦怠,不只是疾病抽走了他的力量,似乎有别的什么东西在缠绕着他的精神。我从没想过我会在穆铮的眼睛里看到这些,长久以来,他都是我们球队最阳光、球技最好、体力最充沛、身体素质最优秀的那个球员,每每为我们冲锋陷阵、摧城拔寨。他竟然会生病,会生这种让眼神变得如此无力的病。

    硬汉也会倒下吗?

    “队长,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?”他突然问。

    “叫我柯柯吧。我爸爸是工程师,妈妈在单位做培训,相当于老师吧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呀。我妈妈你认识的。你猜猜,我爸爸做什么?”他还是显得虚弱,但或许是吃了饭,有点精神了,似乎很想和我好好聊聊,不再是你问我答。

    “嗯……我猜你爸爸是体育老师?”

    “不对。”他笑着摇头,幅度还是很小,小到让我有点想说你不用摇了,我看着好心疼。

    “那就是足球教练?裁判?或者是运动员?不一定是踢球的,可能是长跑或者跳高,要不就是打篮球的?”我一连猜了好几个,想着总能命中吧。

    “都不对哦。我爸爸呀,是警察。”他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,没有摇头,而是伸出手摆了摆食指,随即缓缓地把胳膊垂下去,“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。为了救人牺牲的,是烈士。”

    “我很遗憾……”这话在现实中说出来一定特别别扭,满满的翻译腔,但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,没人教过我,我大脑里想到的就是在哪本书或者哪部电影里看到的话。

    “所以……我明白了,你为什么那么勇敢,那么关心别人。你爸爸一定会为你骄傲的。”

    我都不知道自己急匆匆地在说什么。长久以来,我以为我是身边所有小孩里(除了姐姐以外)唯一一个很早就失去了亲人的,所以总想着要找一个和我有类似经历的人,说不定能说点心里话。今天涛涛跟我说骁飞家的事时,我也很短暂地这样发愣过。那时骁飞走远了,要是他亲口对我说他爸爸妈妈都不在了,我会是什么反应?不知道。但穆铮跟我说了他爸爸很早很早就牺牲以后,我脑袋里一片空白,像是盖满了刚刚印刷出来的试卷,带着有点烫的温度,印刷机还在耳边嗡嗡作响。我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
    怪不得我们从来没见过穆铮的爸爸,也没听他或者其他人提起过。

    “我很勇敢吗?”

    “嗯!”

    “一点也不。”

    “你就是很勇敢呀,我们在一起踢球都一年多了,我看不出来吗?”

    “那也没什么用,我想我快见到我爸爸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我抬头看着穆铮,心里像打翻了一盆滚烫的红油火锅,火辣辣的汁水还自下而上地冲击着头脑和眼睛。

    “就是说,我要死了吧。”

    在过去,我和姐姐说过类似的话,但说这话时都没有当真。我是在释放情绪,是在想象。死亡和大多数小孩无关,只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,被拿来当谈资。尽管我见识过它的恐怖,但谈自己的死亡时,我依然觉得它与我还有距离,还有远到看不清的距离。

    光想想我对姐姐胡说八道的那副嘴脸,我就觉得自己应该被狠狠地扇一耳光,太欠揍了。但穆铮没让我恼火,反叫我害怕,害怕极了。他是怎么做到说这话时波澜不惊,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的?他那么平静,仿佛在讨论一个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的生死,带着确信无疑的语气。

    “你到底是什么病?不是明天才出结果吗?”

    “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。”他的脸上写满了惨淡的无奈,“我的噩梦又回来了而已。”

    我问他什么意思,于是他跟我谈了他的病。就在他父亲去世后不久,他老是恶心呕吐,精神状况非常不好。到医院一查,才发现问题很大。他告诉了我的病的名字,我当时的脸色铁定难看得吓人。那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或亲人染上的疾病。它至今存留在世界上,每年都会夺走无数人的生命。但它的易感人群是中老年人呀,怎么会发生在小孩身上?我问。穆铮说,就是撞上了呗,没什么道理,也没什么办法。所以,在小学二三年级,他频繁地出入医院,吃药、挂水、住院治疗。那是一个过于痛苦而漫长的过程,爸爸不在了,妈妈一个人照顾他,每天在医院和学校奔走之余还要及时上课与批改作业,教育学生的工作一点都没落下。她瞒着学校的所有老师,直到后来黄老师知道了,向学校反映,才由他来给周老师代课,让她得以更好地照顾生病的儿子。

    “我把妈妈和家都拖垮了。”这句话听上去比那句“我要死了吧”沉重得多,“掏空了,东西一点不剩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别这么想。周老师,她,她是你妈妈呀。有哪个妈妈不想要儿子健健康康的呢?”

    我好没用,穆铮都还没哭,我就先哭了。本来应该由我来安慰他,让他坚强一点的。我在干什么呢?我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吗?但就是没办法,没一点办法。我要是弦弦就好了,他一定能忍住的。

    “在三年级要结束的那年,我觉得自己快死了。山穷水尽了,家里没钱,我的病没有好转。我偷偷溜到学校过一次,那是在放学以后,没人见到我。我就在班级的课桌上趴着,因为从医院溜到学校的路好长,我太累了。休息一会后,我精神好了点,就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,留给我的老师同学,‘我要走了,再见’,署上自己的名字。后来我想呀,那时候也是有点耍帅呢,有没有武松在鸳鸯楼上写字的感觉?但是,我真觉得自己活不到四年级了。等四年级一开学,同学们回到教室,班主任就会在讲台上说,有一位同学不会再回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?”

    “是呀。我都不相信有奇迹了,但它发生了。那件事发生以后,我被我妈狠狠骂了一顿。我第一次看到她在我面前哭。我失踪了一个小时四十二分钟,她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。要不是有病,她非揍我一顿不可。你没想过周老师会打人吧?我爸从不打我的,都是妈妈打,可凶了。你爸妈打你吗?”

    “也打,不过我挨打的时候,我弟弟会出来说,愿意跟哥哥一起受罚。我弟不怎么犯错,他帮我说话,他们就停手了。”

    “有弟弟真不错。要是我有个弟弟妹妹,或许……我就能更坚决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吧。”

    什么?

    “你在说什么?”我猛地站了起来,声音也变大了不少,有点吓到了他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这么激动?”他有些诧异,而我更诧异了。

    我不能想象,穆铮这样阳光的小孩居然动过自杀的念头。尽管我可以理解,我也知道那是句假设。但在今天这个时刻,我要时刻提防,提防这个噩梦般的念头再一次从他的脑海中浮现。我要谨慎,像个猎人,把这个黑暗的想法像草丛中的猎物一样抓住,彻底消灭。而我又要注意,不能打草惊蛇,刺激到病床上的人。我必须沉着,必须冷静。

    “起初谁都不清楚我生了多大的病,我自己捅了娄子,这下地球人都知道了。班上的同学给我捐过一次款,我和妈妈都没收。他们就一人写了一封祝福的信,还给了我九十九只亲手叠的千纸鹤。那些信我至今都留着呢。那段时间我总感觉自己一闭眼,一睡着,接着就会不明不白地死掉,都不知道自己是几点几分死的。可是看到同学们给我画的画,那些笨拙又认真的字,看到妈妈睡在床那一头的轮廓,我就想,还是得活着吧。还是活着好。”

    “是呀,活着好。”

    “对了。其实有一个人是在其他同学之前就知道我生病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学学吧?”

    “没错。他每天都来看我,抱着他的小吉他,给我弹各种歌曲。他说,等我好了,他就买一把真正专业的吉他,然后我们俩找人组一个乐队,他当吉他手,让我当主唱。其实我唱歌唱得很一般,我更喜欢贝斯。但每当他给我弹琴,我就很想去唱。病房里的病人都很好,当年学学弹得远没有现在那么出色,我们俩有时是在制造噪音。但他们没说过我们,都在默默听着,为我们打过节拍。懂音乐的还会指点指点。一个病房里的病人大多和我有一样的病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。有时我睡一觉,醒来以后床就空了。这意味着什么呢?你知道的。学学每次发现有了空床,就静静地在那张床上坐一会,拨动他的琴弦,为离开的人弹一首送别的曲子。学学肯定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吉他手,比高中部的学长弹得都好。我总感觉他弹的时候是倾注了灵魂的,不只是他自己的灵魂。

    “再后来,我的身体似乎好起来了,各项指标都在恢复正常。也许是心理作用吧,也许是治疗起了效果。当医生告诉我,我可以回学校了,我真觉得自己像个被释放了的死刑犯。我又可以上学了,又可以踢球了。对了,你看过一部电视剧吗?主角也是个会踢球的小男孩,第一集就被天上掉下来的闹钟砸了,差点死了,第二集最后才醒过来。等他回班上,全班同学都为他鼓掌。我回学校的那天比电视里还隆重呢,全班同学都起立迎接我。那时在上课呢,学学居然什么都不管地从座位上跑过来,在门口一把就搂住了我,差点被勒死了。我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,我以为在黑板上写字的那次就是永远的告别了。但我活下来了。学学松开我以后,徐牧递给我一张纸,我在大家的注视下叠了一只纸鹤。它是第一百只。它们现在都挂在我房间里呢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说活着多好呀。都战胜过一次病魔了,这次一定也没问题的。何况检查结果还没出来,说不定没事呢。”

    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收尾,尽管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。不只是因为担心面前的人。

    奇迹是不会发生两次的。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。复发就没希望了。他说。

    我说不,既然发生过一次,它就可能发生第二次,你要有信心,像你在球场上那样有信心。球队、乐队还有你们班的同学都在等你回去。而且,更重要的是,你妈妈和学学都要你陪着呢,你不能随随便便走的。

    妈妈不在这里呀,学学也不在。穆铮轻轻笑了笑,看着我。看得我毛骨悚然,同时又火冒三丈。

    “你敢!穆铮你这个王八蛋,不许胡说八道!”

    “我胡说什么了?”

    我感到了挑衅。不知道我对姐姐乱讲话时她有没有过这种感觉。

    “你冷静一点,我只是想和你聊聊。你要知道,我没法和妈妈或者学学聊这个,对吧?”他还是那么有礼貌地示意我坐下,顺带压住了我的火气。

    “你读的书多,人也很温和,在球队里大家都很喜欢你。我从始至终都觉得你最适合当队长了,那天我给你投了票,也让学学和徐牧投给你。”他说,“虽然我们俩平时不怎么说话,但我还是很信任你的。所以才想跟你谈谈这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,我错怪你了。我以为……”我把“以为你想自杀”这句话咽到了嗓子里。

    “以为我想自杀,趁妈妈和学学不在的时候?”他笑了。

    没吭声。

    “今天来的路上,我想过这个。”他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。

    “想也不准想!”我立刻把他的话顶回去。

    “你读过歌德的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吗?”

    我没有,而且听了他这话,我也摸不着头脑。但他随后说了书里的一个故事,我大概就有些明白了。他说,维特和他的朋友阿尔贝特骑马出去玩,阿尔贝特带着一把手枪,没装子弹。维特把枪要了过去,突然用它对着自己的脑袋。阿尔贝特吓坏了,把枪夺走,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子,问维特想做什么。维特说有什么关系,反正没子弹。阿尔贝特说,没子弹也不行,自杀是愚不可及的。维特不高兴,认为有这种想法的人才愚不可及,从来不考虑别人做某件事的意图就妄加评论。阿尔贝特说,不管出于什么原因,一些行为本身就是恶劣的。两个人没法真正地交流沟通了。

    “你什么意思?你是维特,我是阿尔贝特?好吧,就算是这样,你觉得我是个白痴,愚不可及,但我还是不能接受自杀。”我好气,浑身上下都有点打战了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但我想,如果我们要聊这个问题,你得先让我把我的想法说完,不要听了一点就打断我去发表你的意见,因为生病的是我。可以吗?”

    我答应了。

    “我想过,人到底有没有权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?其实我想得可能跟你差不多。要是我有个朋友突然跟我说他有自杀的想法,我的反应会和你一模一样,我会很生气地命令他,让他好好活着,接着讲一大堆阿尔贝特说过的话。我会告诉他,生命非常美好,亲人和朋友都很关爱你,自杀是愚蠢的、自私的,你要想想,如果你死了,你的父母会多伤心,朋友会多难过。没有天堂地狱,人死了就没了,什么都没有了。你活得再难受、再痛苦,那终究是活着。柯柯,你是这样想的吧?”

    点头。

    “所以,你懂的道理我都懂呢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为什么还想要不要自杀?”我质问他,间或擦自己的眼睛。他把床头的纸巾递给了我。

    “我刚刚说了,这个病是一场噩梦。我以为我醒了,可它一直都在,没有远去。还记得初一的班赛吗?那天你们生学学的气,我来道歉。我骗了你们。我没有受伤,而是我身体非常不舒服。所以你明白为什么学学那天很想赢,说话又特别不好听了吧?他心情不太好。还有去年第一场比赛,踢理工附中,赛后我在厕所找到你,妈妈那天带着你们开读诗会。你走了以后,我躲在厕所里吐。”

    “可你为什么不跟你妈妈说呢?”

    “我得确认自己是不是复发了。每过一段时间都要检查的,我都习惯了跟学学往医院跑了。之前几次不舒服,后来都没有确诊。在确认之前,我死都不能告诉她。妈妈年纪大了,身体也没有以前那么好。要是我没问题,却告诉她我哪里不舒服,肯定会制造恐慌的。妈妈经不起我的病再次复发的,你明白吗?她这辈子过得太难受了,从小外公就去世了,结了婚没几年爸爸也走了,我又得了病。要是条件好一点,妈妈说不定能成一位作家或者教授呢。我拖累她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别这么想。你妈妈既然决定把你生下来,肯定是想看着你健健康康长大,去实现你的梦想的。”

    “要是没有我,她也许能过得更好吧,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。正是因为有了你,她才能好好地生活。”

    “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呢?好像你才是周老师家的孩子。”他苦笑着,“没有人有权利替我妈妈说这种话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也没权利认为你妈妈没有你会过得更好。”

    “我真没想到,柯柯你这么喜欢抬杠。”

    “抬杠的是你!我还以为穆铮很阳光很勇敢呢!”

    “我很勇敢吗?在得病以前我以为自己很勇敢,像爸爸一样勇敢。但这个病把我压垮了、榨干了,一点精力都不剩了。你以为我在二三年级时老感觉自己快死了是夸张吗?现在说出来是在耍帅吗?你没得过这个病,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可怕。不只是把家人都拖垮了,还有我自己的精神。每周都是做不完的治疗,我才十岁不到。你在十岁的时候见过病危通知书吗?你知道上面都写了什么吗?要我背给你听吗?那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。你知道死亡的感觉像什么?你体会过吗?它就像一床棉被,盖住了你,你动弹不得,喊也喊不出口,它一点点覆盖你的身体,不断地下压下压,把你压到床里面去,压到大地上,凝固起来,变成一团什么都没有的肉,一种绝对的空白……

    “好了,好了,我不说了。吓到你了,对不起。说说治疗的事吧,一套流程走下来,大人都受不了的。就像是严刑拷打,或者宣判了死刑又不执行。人的意志是有限的,它会被一点点消磨干净。疼起来的时候,浑身上下每个器官都搅在一起。你有过这种感觉吗?最可怕的是,你根本不知道痛苦在什么时候会停下来。哪怕是枪毙,犯人知道疼一下就结束了。而我根本不知道要疼多久。它一点希望都不给你。站着不是,坐着不是,躺着也还是疼。忍着也疼,喊出来也疼,有什么办法呢?人被疾病给彻底摧毁了,一点尊严都不剩下了,我不想让自己在妈妈面前龇牙咧嘴地哼哼,不想在床上翻来覆去、乱踢乱蹬,可我怎么办?在那一刻想到的就只是赶紧结束吧,赶紧停下来吧,我受不了了。只要能停下来,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都可以。它太漫长了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

    “我承认,我的一些想法是很自私,你也可以认为我懦弱、愚蠢。但是人的意志可能没有那么顽强,我就是普通人,就是个小孩。我说妈妈受不了我再复发一次,这是真的,当然也是一个借口吧。还有一个原因是,我自己没信心再来一次了。我之前已经尽了我在那个年龄所能尽的全部努力,即便看不到希望。当然,奇迹发生了。但人不能总是期待奇迹的。今天我又躺在这里了,这就说明那也不是奇迹,只是我多活了几年。就像一场梦,它现在醒了,我又回到了过去。我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好,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经受一次那种漫长的治疗。最害怕的就是,钱花光了,妈妈被我拖垮了,我还是得死。我见过这种事,就发生在朋友身上。”

    穆铮说这一席话时仍异常平和,脸上甚至带了一丝微笑,这就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平静吗?可怕的疾病来没完全覆盖到他的身上,但他明确知道自己这回逃不掉了。

    我必须说点什么,让他有信心接受治疗,有信心活下来。但除了说教以外,我还能讲什么?就像他说的,我没得过这种大病,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说那些无关痛痒的话。我讲再多都是容易的,因为面对病痛的是他。

    在无数个过去的日子里,我设想过,要是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,让我能把弦弦留在这个世界上,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做,甚至去牺牲自己。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,离开的人注定没有重新出现在这片大地上的机会了。而今天,穆铮就在我的面前呢,死亡的阴影在三年后再次萦绕到我朋友身边,我似乎被给予了一次机会,去保护,或者说去救赎。我想到了鲁迅先生的那篇小说,和梅梅聊过后看的。一个垂老的女人问一个读过书的年轻人,人死了有没有灵魂,有没有地狱,死去的人能不能再见到。年轻人支支吾吾,最后逃走,当晚这位不幸的女人就死了。穆铮在等待我跟他说点什么,我可以说任何我想说的话,但我知道自己能说的话非常有限。而且,无论我在这个对无数人而言异常平凡的夜晚说了什么,它都会有相应的责任与代价,不管我能否承担得起,它都会到来。

    我好害怕自己会给出糟糕的回答。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我们得打起精神来呀。大家给你写的信,还有学学弹的曲子,创造奇迹的不是这些东西吗?你能挺住的。我也会陪着你。你不是喜欢海明威吗?就像他说的,‘一个人可以被摧毁,但是绝不能被打败’。《老人与海》你肯定看过……”

    我正想说下去,他却笑着打断了我。
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,海明威最后用他的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其中一个原因是,他得了太多的病,写不出东西,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妈的。我说了什么。

    我好像被猎枪的巨响震聋了耳朵,只留下一点点潮水的声音在飘荡。

    “我确实很喜欢海明威——可不只是因为他写了《老人与海》哦。你看过《乞力马扎罗的雪》吗?《太阳照常升起》?《永别了,武器》?《丧钟为谁而鸣》?几个月前赵蕤提过它们,就像在昨天呀。有时我真以为自己是小说里的主人公呢。‘我们一定要尽全力。’‘你尽吧。我累了。’‘我只是憎恨死。’‘这不过是个卑鄙的骗局。’‘我想送你回旅馆’。‘不用,谢谢你。’‘只有在死亡姗姗来迟,而强烈的伤痛让你失去尊严的时候,才是糟糕的。’‘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?’”

    我草草地回答没看过,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名字的来历吗?”见我不知所措,他倒是换了个话题。

    摇头。

    “一位很好的诗人,妈妈喜欢他写的诗。他叫查良铮,还有个堂兄弟叫查良镛,这个人你一定知道——他的笔名是金庸。查良铮也有个笔名,叫穆旦——就是我这个穆,你明白了吧?穆旦的诗我也读过一些,也喜欢。但是柯柯,有时文学的力量没有那么强大呢。当病痛真正抓住我,学学的吉他都会让我烦躁,认为这声音吵闹,更没有心思去看书了。就是这么残酷,病魔一下就能把我们用文学和音乐构建起来的理想毁掉,连带我的生命一起毁掉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得对,我甚至很同意你的看法。我也经历过一段非常非常黑暗的过去,那时候我看文天祥的《正气歌》,‘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’。看是看了,但对我来说那就是两行字而已。我感觉不到那一腔正气,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,它帮不了我。但是……我想,勇敢并没有想象中的要求得那么高。在无比黑暗、一点道理都不讲的情况下,人只要努力活着,那就是勇敢的。活下来的都是英雄,无论多么平凡。我们的生活里有很多美好的事,值得我们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和情绪失控了。但头脑和话语却是清晰的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病痛的折磨会有多残酷,虽然我没生过病,但……我告诉你吧。三年前,我的弟弟去世了。因为一天晚上我以为弄丢了自己的手套,他替我去买,结果出了意外。赵蕤当时也在,差点连他都死了。过去的三年是很黑暗的,我想,我这三年来的痛苦可能和疾病带给你的痛苦有相近的地方吧。我和他从小在一张床上睡觉,是真真正正一起长大的。有一天,他毫无预兆地消失了,再见到他时已经隔了一层玻璃。我再也碰不到他了,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,甚至都不能跟他斗嘴吵架了。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完了,因为不是我自己犯病,非要他去买手套,他根本就不会死的。

    “穆铮,你别死,可以吗?算我求求你了,你别死。我知道,你再去治疗会很难受,我理解,非常理解。而我,我再失去一个朋友,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。对不起,我感觉自己在威胁你绑架你,可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。我就是想说服你,想让你好好活着。要是能把痛苦分一半,我愿意跟你一起承担。唉,我说得好听。要是能分担的话,我知道周老师或者学学肯定会最先上去帮你的。但是,穆铮,你别死。好不好?求求你,别死。别。”

    我像个小弟弟一样拽着穆铮的胳膊哭,好像在用全身的力气把一个要远行的大哥哥留下来。早上在半梦半醒时做了一遍这样的事,晚上又做了一遍。除了这样苦苦哀求,我再没有一点办法了。

    他帮我擦了眼泪,等我鼻子抽得不再那么厉害后才开口:

    “那个……我可能见过你弟弟。他是23号,对吧?”

    边擦眼泪鼻涕边点头。

    “一定是他。我跟他踢过一场比赛。那天你不在,赵蕤是门将。那场比赛势均力敌。我先进了一球,比赛最后时刻,他一个人从边路带球,我们的边卫、后腰和中卫围追堵截,却都被过得干干净净,中卫还被晃倒了。这完全是自己带出来的单刀机会,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。面对出击的门将,他打的是近角,非常果断,门将毫无办法。而我印象最深的是,他进完球后没有庆祝,只是抱起球往中圈跑,还想争取时间再进球。我们所有人看着他,他也一路目视我们,那副表情没有挑衅,没有回击,也没有兴奋或者焦急。要是我过掉对方整条防线再进球,来一个滑跪庆祝都不足以释放,起码得做个空翻,虽然我也不会翻就是了。而他居然是这样心止如水,这比任何场面都震撼我。”

    “那应该就是弦弦踢的最后一场比赛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这样……”他沉思了片刻,接着说,“其实柯柯,你和你弟弟不太像。不过嘛,都给人一种生命的感觉。新鲜、鲜活,充满情感,无论有没有释放出来。这个世界挺糟糕的,黑暗的地方太多,但看到你们,尤其是今天你跟我说了这么久的话……我觉得世界上还是有挺多美好的东西吧。当然,我也一直在被大家关心。今天受你照顾了。不,是受你们兄弟俩照顾了。虽然你说的话也不是那么有说服力,但我感受到你的努力与情感了。我很感动。”

    “欸?所以……你,你不会去自杀吧?”我试探性地问。

    “我没说过我要自杀呀,只是想到过,然后今天想跟柯队聊聊。”他脸上露出了狡黠的表情。

    “想也不准想!”

    “又来了,你就没有过一些灰色的念头吗?太阳都有黑子呢,但太阳始终是太阳。前几天我看到妈妈在读的一本书,腰封上有一句话,‘一分钟的黑暗不会使我们失明’,就是这个意思嘛。我心里有数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做了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动作。看到以后,我竟然放心了不少。

    “那你是答应我了,不可以死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能活着,谁想死呀。”他一摊垂下来的手,“别的不说,我死了,妈妈怎么办?我才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呢。”

    “啊穆铮你这个大坏蛋,你在钓鱼吗?想看队长出丑是不是?等你好了,我要狠狠地罚你,一点面子都不给你!”说着呢,我又哭又笑,爬到床上伸出手来狠狠揪了一把他的脸,就像姐姐以前揪我脸一样。

    “那个,柯柯,现在几点了?”他挣脱以后问。

    “七点不到,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你帮我一个忙。”

    “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带我出去。我要去一个地方。”

    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里曾有过的疲乏与无力溃散了,取而代之的是我今天见过一次的坚定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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